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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段子说起吧。奥斯卡颁奖前夜,我在阅读诺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新作《二手时间》,恰好读到一个苏联老兵的回忆片段:二战期间,一个苏联游击队的小分队遭到德军的围困,撤退途中,只剩下了三个人,看似已经无路可逃:“我们掩护分队里只剩下三个人……我们剖开一匹死马的肚子,把里面的东西都掏空,然后自己钻进去。就这样在里面待了两天两夜,听着德国人走来走去,到处开枪,最终完全寂静下来。我们爬出来的时候,满身血污,全是马的内脏和屎尿……人已经神志不清了。”

看过《荒野猎人》的朋友都应该知道这个片段意味着什么。莱奥纳多•迪卡普里奥刚刚凭借这部电影成为了新晋奥斯卡影帝,这部电影也成为了他职业生涯中拍摄最为艰难的电影之一,他饰演的皮草猎人休•格拉斯被熊袭击,被同伴抛弃,被印第安人追杀,儿子又被杀,最终靠着顽强的复仇意志在恶劣的大自然中活了下去。其中最令人震惊的片段中就包括这个剖开马尸取暖的场景。只不过《二手时间》源自真实的口述历史,而《荒野猎人》源自艺术的加工。两者的巧合让人领略了不同艺术形式的魅力:历史的真实性总让人震撼,而艺术总会从历史或者其他艺术形式中寻找到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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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猎人》改编自美国作家迈克尔•庞克的小说《复仇》,最终在奥斯卡上斩获了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摄影奖。这当然不是唯一的一部根据文学改编的电影,事实上,相对于往年,今年的提名影片中大都是根据文学作品改编:斩获最佳女主角的《房间》是根据爱尔兰作家爱玛•多诺霍的同名小说改编;口碑上乘的《布鲁克林》改编自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的同名作品;女王凯特•布兰奇特主演的《卡罗尔》改编自美国女作家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作品《盐的代价》——如果你对这位以犯罪小说扬名的小说家不太熟悉,至少也应该看过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天才瑞普利》,大帅哥马特•达蒙饰演的男主角;今年在奥斯卡获得提名的马特主演了一部科幻力作《火星救援》,改编自安迪•威尔的科幻小说;《史蒂夫•乔布斯》改编自沃特•埃森克森的同名传记;另外一部讲述美国金融危机的影片《大空头》改编自迈克尔•刘易斯的非虚构作品,最终也获得了最佳改编剧本奖——值得一提的是,刘易斯此前的作品《弱点》和《点球成金》都被改编成了电影,都是前几届奥斯卡的热门影片。

说起来有些尴尬,这一届的奥斯卡给人的普遍印象是原创性不足,就连获得最佳影片的《聚焦》也是改编自《波士顿环球报》2002年1月发表的一篇曾获普利策奖的新闻,揭露了美国天主教神父对男童的性侵案。大导演斯皮尔伯格执导的《间谍之桥》根据根据美国律师詹姆斯•多诺万真实经历改编,《特朗勃》是好莱坞著名编剧,达尔顿•特朗勃的传记片——改编自文学、历史和真实经历的作品成为了讨巧奥斯卡的捷径。说起来也不难理解,原创剧本意味着凭空捏造,架空想象,是对想象力和创作能力的极大考验,而改编文学,尤其是那些改编自畅销书和侦探小说的影片,在上映之初就具备了一定的观影基础,用现在的话说,可以很好的利用IP效应和粉丝经济,吸引固定的读者群加入到观影序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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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文学虽然不是影片成功的关键,却是不可小觑的因素。小说具有悠久的历史积淀,这种艺术形式所能展现的内容可以涵盖一切,历史、神话、宗教、政治等等,都可以纳入到虚构的写作之中。更重要的是,小说所具备的社会意义在电影出现之前是无法想象的,德国作家席勒曾将他生活的十八世纪称为墨印的世纪,在小市民生活的圈子里,大量的阅读变得具有传染性,而且这种阅读已经不是简单地阅读一本书《圣经》,而是渴望更多的小说类型;十九世纪时,民众期待狄更斯的作品连载毫不亚于现在对好莱坞电影的热情。但正如美国小说家乔纳森•弗兰岑所言,新世纪以来,社会小说逐渐式微,是现代科技远比它更擅长做社会的教化工作,电影、电视、广播等都是生动而实时的媒介。在卡波蒂的《冷血》连载成功之后,就连新闻报道杂志也比小说更具有影响力——影片《聚焦》的成功登顶,将这种新闻报道的影响推波助澜,成为了更具影响力的传播形式。

改编文学一直都是好莱坞的伟大传统。相对于舞台剧等形式,电影是最高效的改编机器。我们最常见的一个佐证,电影史上有很多因为改编让默默无闻的文学作品变成了炙手可热的畅销书,比如现如今流行的各种吸血鬼电影和美剧,追溯到源头就是1930年代的经典影片《诺斯费拉图》,改编自布莱姆•斯托克的小说《德拉库拉》。从那之后,德拉库拉已然成为了一种品牌,而吸血鬼的爱情故事也成为了一种文学题材。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没有斯托克的小说,就不会有《暮光之城》系列小说和电影,也不会有大热的美剧《吸血鬼日记》。可是,现如今谁还会记得这位爱尔兰小说家的名字?尽管他的一部作品激发的灵感变成了好莱坞长盛不衰的产业链。

在早期的好莱坞,很多鼎鼎大名的作家都为好莱坞写过剧本,像威廉•福克纳、司各特•菲茨杰拉尔德、雷蒙德•钱德勒、理查德•耶茨都是一手小说写作,一手剧本写作。这种重叠的身份,自然会让很多作家将小说技巧和经验带入到影片拍摄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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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今年获得提名的《史蒂芬•乔布斯》为例,这部风格化片段化的影片之所以赢得很多人关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编剧是鼎鼎大名的艾伦•索金,他也是《社交网络》和《点球成金》两部作品的改编者。

而另外一部提名影片《特朗勃》的人物原型,好莱坞十君子之一,《勇敢的人》《罗马假日》《斯巴达克斯》等电影的编剧达尔顿•特朗勃,早年也是以小说出道闻名,他的反战小说《无语问苍天》还赢得了1939年的国家图书奖,只不过后来受到麦卡锡主义的迫害,不得不隐姓埋名,以笔名的方式进行创造。时隔多年之后,我们才发现了《罗马假日》的真正编剧是特朗勃。他在浴缸里写作的情形,成为了奥斯卡提名展示的精彩片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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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影响力虽然不如以前,但是小说却具备了影片所不具备的细节描慕功能。小说可以讲述,而电影只能展现;小说可以具有想象的空间,而影像画面的直白粗暴夺走了人们自由想象的空间能力。在特定的空间中,小说的功能是电影不能替代的,一个明显的例子,在原著小说《房间》中,有个隐喻性的段落,杰克在房间里有九本书,四本是带图片的《爱丽丝漫游奇境》之类的童话,另外五本是适合妈妈看的《达芬奇密码》等畅销小说。小杰克就是通过童话来建构自己内心的世界和外面世界的,他五岁的时候跟妈妈做蛋糕,就说是从《爱探险的朵拉》童话里知道生日蛋糕的。房间里有一个电视,妈妈只是有选择地让他看动画片,当播放广告的时候就调成静音,“因为广告会更迅速地侵蚀我们的大脑,所以要尽量避免它们进入我们的耳朵”。

当妈妈制定逃亡计划的时候,她调动了杰克所有的童话故事:要跟爱丽丝有勇气一样逃出秘境,要像《猫和老鼠》一样地逃跑,要像魔法故事里的巨人杰克一样勇敢,要像《爱探险的朵拉》一样不停地寻找一个安全之地。杰克得救的时候,他是用讲故事的方式告诉警官,妈妈被囚禁在一个房间里。童话代表的文学作品成为了一部电影的麦高芬(MacGuffin),成为了推动剧情的关键道具和线索。

当然,电影的优势在于画面的精确性,视听语言可以带给我们极大的娱乐和享受,弥补我们阅读时想象力的不足,这方面《卡罗尔》的表演就很出彩,比如电影中很好地表现出了从卡罗尔与特芮丝双方不同视角的几次凝视,结尾两人遥遥对视,又将开篇的那种单一视角的凝视相融了,那种情绪化的感觉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而《火星救援》呈现出了小说不可能描慕出来的真实而直观的维度;《大空头》借助电影明星和厨师来解释那些金融术语的做法显得通俗而有趣,这些都是文学作品无法展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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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从另外一点看,很多影片都改编自文学作品,但大多数影片选择的畅销文学作品,犯罪小说,侦探小说,爱情小说是其中最为明显的一种类型。电影改编对严肃文学的关注程度很低,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有二流的通俗文学可以成为一部好电影,这是好莱坞不成文的规矩。经典的文学作品过于深入人心,大刀阔斧地修改无异于破坏经典在公众心目中的各自拥有的形象。

对很多人而言,电影就是阅读文学的一种方式。如果电影对经典文学作品的改编篡改了原著的精神,这就意味着电影变成了另外一部抄袭之作,而且是一种拙劣的抄袭,因为电影毁掉了一部经典,这对于那些从不阅读经典,只通过看电影了解文学的观众/读者而言是一出悲剧事件。所以我们不难理解,选择畅销书就成为了讨巧的改编方式,因为大多数畅销书都是昙花一现,改编电影的成功,反而是用一种记录/扭曲影像的方式留下了那个时代的阅读精神风貌的一瞥。

今年提名的众多改编作品中,称得上严肃文学的似乎只有托宾的《布鲁克林》,但《布鲁克林》的改编只能算成功了一半。因为这种平淡的文学只能通过妥帖的文字蕴藉着读者,置换成视听语言,用画面讲故事,就显得过于波澜不惊,缺乏影片所需要的冲突和高潮。

小说《布鲁克林》中,艾丽丝去买泳装的段落,本来是个闲笔,但是却暗示出了弗提尼小姐的暧昧,读起来很有趣。她不停地要求艾丽丝换泳装,假装不经意地抚摸艾丽丝的大腿,拍打她的臀部,一览艾丽丝胸部的春色,让艾丽丝感觉很尴尬。这个段落确实不重要,所以影片中并未过多展示,但却丰富了小说人物的多样性,也让人窥得时代的隐秘风貌。

奥斯卡颁奖典礼之后,我看到过一个评语说,这届奥斯卡可以看作是“电影之外讲的故事,输给了电影里的故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荒野猎人》和《疯狂的麦克斯4》这样用纯粹视听语言讲述电影制作本身的故事,输给了《聚焦》这样社会性新闻的电影故事。这个评价最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电影里的故事代替或者说延续了小说的社会教化功能,而电影之外的故事极力用一帧帧画面展现小说无力展现出来的强烈现实感和在场感。

思郁
20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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