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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巴黎评论》专访翁贝托•埃科,我们透过记者的视角,领略了这位意大利著名作家的书房:“公寓里排列的书架,个个顶到特别高的天花板,中间的过道宛若迷宫——共有三万册书,埃科说,另有两万册在他的庄园。我看见有托勒密的科学专著和卡尔维诺的小说,有论索绪尔和论乔伊斯的研究著作,有中世纪历史和神秘手稿的特别专区。许多书由于翻得太多而显得残旧,从而赋予这些藏书一种生命力。”我很喜欢最后这个说法,收藏只是建立书籍的初步秩序,只有阅读才能真正延续它的生命,一本伟大的书会永远活着,和我们一起成长衰老,但从不会死去。书永远比人长寿,时间会滋润它,阅读会延续它,思考会在时代精神里复活它,书籍的陈旧与阅读的活跃程度变成了一个有趣的映衬。

听到埃科刚刚去世的消息时,我的惊讶大于哀伤,还有一种深深地担忧,他家中的三万册藏书怎么办?他的那些印刷初期珍本如何处理?他生前是否列好了书目清单?要知道埃科收藏最大的特点就是冷僻,不要说他生前研究的符号学、中世纪宗教史和哲学史,就连他最通俗的小说都能成为阐释和过度阐释的文本,更别说他收藏的一切探讨虚假、荒诞、隐秘科学与想象语言的藏书了。埃科有句话得好,藏书是一种个体的手淫,你很难找到分享同一激情的人。以前只是觉得这句话俏皮得恰如其分,现在琢磨起来才知道,这个简单的句子中蕴含着一位作家和藏书家的骄傲:我的收藏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我不仅收藏真实的书,还收藏虚假的书,想象的书,关于书的书。可以说,埃科的收藏诠释了文学这种诗意清单本质:用有限形式陈述无限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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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科应卢浮宫的邀请编写了一本名为《无限的清单》图文书,这本书在他众多的著作中实在有些不起眼,但我却对其情有独钟。不仅仅是因为清单是我们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可以从中窥得埃科的“清单文学”,就如同我们偷窥埃科的书房一样。只不过书房里的书目清单是有限的,它们受限于空间的大小,个人爱好和视野的局限,经济能力的限制等等。但是在埃科的脑中,我们毫不怀疑储存了远大于三万册藏书的想象力,上至荷马史诗,下至当代通俗文学,乃至平时很少人关注的中世纪哲学等等,都服从于这颗智慧的百科全书一样的大脑。而这本《无限的清单》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他想象力创造出来的无数作品的目录清单。

清单有很无数种,所谓“无限的清单”也只能用有限的形式表示,所以埃科在书中罗列了集中常见的形式,比如视觉清单,我们观看《蒙娜丽莎》,只会注意到人物,而忽略了背景中大量的留白,当我们把目光从人物转移到她身后那一片风景,就会发现,虽然在这样一幅尺寸有限的框架内,人物背后的风景延伸到了无边无际的幽深之处。没有一个画家会在一幅画的画框内填充所有的事物,我们的视觉会引领我们透过尺寸看到一幅画的无限。

还有一个例子,马塞尔•杜尚的代表作《下楼的裸女》当年初次展览时,被认为是一副恶魔式的作品,因为它用极简主义的线条表现出了色情主义的反面。表面上看,这部作品没有任何色情的场景,因为它的色情不是画家赋予的,而是通过这幅画作反映在某个观看者的脑海里。每个观看者都可以自由诠释这幅画,画上的某种线条和动作有了一种连续的特征,但这只是一种架构,具体的血肉和图象需要每个观看者的想象力分别填充,观看者成为了画家的合作者和密谋者。这是想象力的视觉清单,也是一种文学式的创作:想象力的极限就是清单的边界。

当然,相对于这种清单,我们更熟悉这样一种区分:实用清单与诗性清单。生活中的清单无处不在。家里办红白喜事,过年过节置办年货,要列菜单和年货单;娶妻生子请客吃饭,要罗列请来的亲戚朋友的清单;考试升学复习,还要罗列参考书目的书单;去超市走一遭就能看到柜台上陈列的各种物品清单;去博物馆参观会收到各种介绍活动的册子清单;就连平时听相声,还听到《报菜名》、《地理图》、十八般武艺等段子的贯口清单。

实用清单是生活中常见典型,罗列出来为了方便记忆和利用的清单。而诗性清单的存在更多是表达那些无法罗列出来的事物,也许是因为罗列的东西太多,也许因为现实中根本不存在。值得注意的是,实用清单与诗意清单之间并无严格的界限,有时候是可以统一的。我印象较深的一个例子,有次去参加一次重要的聚餐,主办人将菜单用心设计成了折扇的形式,正面是传统书法挥毫书就的菜单,背面是一抹写意的山水画,景致动人。遇到这样的菜单,用餐者自然会将折扇收藏,也算一个小的纪念品,做到了实用与诗意的完美结合。

与实用清单不同,自有文学史以来,诗意清单就变成了作家写作野心的最好诠释。希腊神话中人物,荷马史诗中的角色,《山海经》中的神怪,博尔赫斯在《想象的动物》中煞有介事介绍的动物,这些都成为了作家创作动力,用埃科的话说:“他们所以开清单,并不是因为他们技穷,不晓得要如何说他们想说的事情,他们以开清单的方式来说他们想说的话,是出于他们对过度的喜爱,是出于骄傲,以及对文字的贪婪,还有,对多远、无限的知识——快乐的知识——贪求。”虚构是诗意清单的本质,想象力是诗意清单的界限,作家的大脑是诗意清单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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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着迷于埃科的藏书,不是因为他有三万册的藏书——任何移动硬盘都比他的书房储存得多——而是因为我们着迷于藏书所代表的形象,藏书是作家个性的一面镜子。对很多作家而言,藏书只代表了他们阅读的渴望,而不是学问。像我们这样天资庸常的写作者,买书正因为我们无法有效利用自己的记忆,我们的记忆会背叛饱读诗书的形象,只有提前准备好书籍以备不时查阅。但对埃科这样的作家,他的图书是他无所不包的博学的象征,不但代表了他的渴望,还是他学问的名片。所以,我们想知道这些藏书在他的智慧的大脑中如何化约成一本本好看的图书,如何将其塑造成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作家。

有一种小说类型称之为博学小说,按照米兰•昆德拉的说法,是奥地利作家阿达尔贝特•施蒂弗特,在他1857年出版的《晚夏》中创造了真正意义上的“博学小说”现如今,它已经不堪卒读。里面塞满了关于地质学、植物学、动物学、手工艺、绘画和建筑的信息;但这部卷帙浩繁、高高在上的百科全书几乎遗漏了人本身,以及人的境况。恰恰因为它是博学的,《晚夏》完全丧失使小说成为小说的那种东西。

奥地利小说家罗伯特•穆齐尔的名著《没有个性的人》也是这一类型小说的代表作,这是一部根本没有写完的巨著,也是一部根本无法写完的作品。因为小说家的野心是穷尽人类所有的知识范围,他们把小说看作是至高无上的知识综合,是人类依然能够向整个世界发问的最后地方。他们相信,小说有着巨大的综合力量,它可以是诗歌、幻想、箴言和论文等所有这些合为一体。在昆德拉看来,这恰是他们写作失败的原因,因为“博学”这个词语,只有定义成“为了彰显存在而把每一种手段和每一种知识形态整合在一起的那种东西”才是有效的。博学只能是人类的博学,而人类这种生物受限于自己脆弱的肉体,昏聩的大脑,失常的情欲,多变的情绪,如果剔除了这种人类的境况,博学不名一文。

相反,埃科在《无限清单》中极力推崇博尔赫斯,是因为百科全书式的博尔赫斯在文学作品中展现出来的恰恰是节制和简练,他只通过有限的形式推演无限:“在思想上,深深吸引博尔赫斯的是巴洛克以及巴洛克操纵概念的方法,然而他的文字却不具有巴洛克风格,而是清晰透明的古典主义。”卡尔维诺亦如是,他说喜欢博尔赫斯,是因为“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包含有某种宇宙模式或者宇宙的某种属性(无限性,不可数计性,永恒的或者现在的或者周期性的时间);是因为这些作品的文本都只有几页,表达之经济堪称典范”。

博尔赫斯的巴别塔图书馆被埃科不断提及,更成为了他第一部小说《玫瑰的名字》中修道院图书馆的原型,埃科用列举清单的方式对这座图书馆进行了赋比兴的赞美,限于篇幅我无法列举这样的清单文字,但你完全可以想象那些卷帙浩繁的书海隐身于孤寂的黑暗中,等待读者翻开。

更有趣的是,小说中那个凶手豪尔赫恰好是个博尔赫斯式的盲人,最终葬身图书馆的大火之中。在博尔赫斯之前就有人梦想过巴别塔图书馆。博尔赫斯图书馆的一大特色就是,它不仅藏书数量有如恒河沙数,而且收藏空间无尽宽广,是一间又一间彼此类似的书库,这些书库提供的书包含二十五万个字母所有可能的组合,以至于你无法想象图书馆会遗漏哪种组合。这样的一座图书馆,甚至都无法用文字描慕出来,所以只能葬身于火海,最终存在于我们的想象和记忆之中。

埃科在《无限的清单》中提到,在清单的表面地下,我们永远能够瞥见某种可能的秩序的轮廓,那股想给事物一个形式的欲望。但任何形式都无法限制人类想表达和发声的欲望,所以任何形式都与清单相冲突。这就是清单文学令人着迷的原因所在,如果你想写一本可以包括人类所有经验和知识的书,只能以列清单的方式才能完成。
思郁
20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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