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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的鲁迅研究似乎不太热了。

遥想当年研究鲁迅的四位大牌学者,钱理群退休后,他的愿望是回到中学教书,跟青年学子们有所接触,这个小心愿似乎也没能达成。最近关注到他的行踪,是五月份在一次大学研讨会上语惊四座,说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这种人一旦掌握权力,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更大。他更为关注的是青年学子的教育问题。

还有大名鼎鼎的汪晖,正是因为那本让他一举成名的著作《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在前两年爆出抄袭的丑闻。其实这个时候的汪晖已经不研究鲁迅了,他以研究现代性之名,关注更为宏大的视野,以新左派的领袖之名闻寰宇,距离鲁迅的道路越来越远。

还有最让我有好感的上海大学教授王晓明先生,他著的《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是我读过最有人情味的鲁迅传记。与众多研究鲁迅的学者不同,王晓明对鲁迅的研究多作同情的了解,经常以自我的情绪观照鲁迅的文字,虽有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的嫌疑,但是这样富有情感的文字在众多枯燥晦涩的研究鲁迅的文字中,十分显眼。近些年王晓明也已经转行做了都市文化研究,对鲁迅的情怀,不知是否还在?

剩下的还有一位巨头,我不知道是王富仁还是王乾坤,我总把这两位研究鲁迅的学者和教授弄混,究其原因,他们的鲁迅研究并没有给我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不过查看他们的近况,王富仁似乎在搞什么新国学,而王乾坤在做的也与鲁迅研究无关。这些当年靠鲁迅研究出名的学者们,似乎早已对鲁迅研究丧失了兴趣。也许鲁迅研究在张学,钱学大红大紫的今天已经显得落伍了吧;也许鲁迅研究该做的已经做过了,实难做出新意了吧;也许研究鲁迅已经开始过时了吧……

幸好还有孙郁。

很早就知道孙郁,他在鲁迅研究中的名气虽然比不以上的几位,但是会显得很独特。从我的阅读印象来看,很多学者的著作之所以冠以研究之名,也空有研究之实。鲁迅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种解读的对象,而不是内化的生命与自然。他们的研究著作缺乏一种生命力的观照,缺乏一种文学的美感,这种生涩的风格与鲁迅的文字其实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孙郁的文字则不同,他虽然没有专著,但是每篇文字的渲染成文,都有着自己内在的思考,有着内化的生命,有着与鲁迅对话的阅读和沉淀。也许缺乏一种系统的条理使他在体制内不占优势,但是这种缺乏恰恰成就了他一篇篇富有人情味的解读鲁迅的文字。他很注重文字的审美需求,没有美感的文字绝不书写,他不仅仅是研究鲁迅,而是观照自我,想通过鲁迅的文字人生解答自我与时代的困惑。

在《鲁迅忧思录》的后记中,他提到了这种困惑,让我深以为然:“我的鲁迅研究,是与自己的困惑有关,或者说,研究这位作家,是想解决自己内心的问题。而为了自己去研究所关心的对象,有时可能过于偏狭,或因自我的情调而使格局变小。但学术总是有针对性的,当我们知道那些存在属于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的时候,真的不能不小心翼翼的,否则,与良心有违,至于思想的攀援则更谈不上了。”在上面提到的四位学者中,孙郁与王晓明的气质应该是最为接近的,所以他们的文字能够超脱出鲁迅研究格局的局促,成就一种新的气象与格局。也许更是一种新的方向。

与几十年前的火热不同,现在已经很少人读鲁迅了,倒是有更多的人喜欢周作人的文字。看似盛世的年代里,那些温吞吞的文字总能吸引不少闲雅人士的关注。金刚怒目的激愤,不读中国书的偏激,冷眼旁观看透人世的悲悯,肩住黑暗闸门的悲壮,都逐渐远离了我们的时代语境。鲁迅在我们的教科书曾经是一个战士,一个伟大的革命家。伟大领袖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的方向。鲁迅开始定格为我们学习的神话。直到周海婴在《鲁迅与我的七十年》中披露出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对话:“1957年,毛主席曾前往上海小住。湖南老友罗稷南先生抽个空隙,向毛主席提一个大胆的设想疑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这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大胆的假设题,具有潜在的威胁性。不料毛主席对此却十分认真,深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要写,要么是识大体不做声。一个近乎悬念的寻问,得到的竟是如此严峻的回答。罗稷南先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做声。”

这个令人吓出一身冷汗的段子是真的,后来又经过了同时在场的黄宗英的证实。一切似乎尘埃落定,鲁迅不再是那个政权神话的一部分,反而让读者有了更多的机会去亲近他,通过阅读的方式体悟他缺席的在场。专业研究鲁迅当然无可非议,但是在我看来,我更欣赏孙郁这样的方式,通过在大学课堂面向学生和公众,直接讲授和解读鲁迅,面对面的交流。而且孙郁在《鲁迅忧思录》中采取了更为贴近生活方式,把鲁迅从一个思想家变成一个诗人,一个孜孜不倦追求诗性的表达,追求语言之美,追求思想的诗意,在生存的间隙里渴望发现一丝生机的写作者。

孙郁在《凝视生存隐秘》中就提到了现在鲁迅研究陷入的困境在于,我们不太注意鲁迅的表达方式,鲁迅的有趣的一面经过人们的叙述反而变得无比乏味,“或者不妨说,我们可能用先生最厌恶的方式纪念他,比如八股调,比如伪道学等。漠视鲁迅审美的特点和精神哲学的特点而谈论鲁迅,是很有问题的”。

在《奴性的国度》中,谈到的仍是语言的变革,“在他看来,中国的语言是被污染过了的,即我们都在使用一种奴性的语言”,要想改变它,一种是回到汉唐时代的某些语境,恢复阳刚之美;另外一种是吸收民间语言的精髓,“采野风而用之”;第三种是从外国文学里得到参照,“加进逻辑的因素”。第一种当然不可能,穿越那时候还不流行;第二种还值得拷量,毕竟白话文就是借鉴了很多民间口语的因素,但是在鲁迅看来“到民间去,哪里早就被皇权化了,所获也不多”,只有多读外国书,才能找到参照,找到新鲜的感觉。只有明白鲁迅的用意,才会体谅他说的多读外国书的良苦用心。

鲁迅研究中有很多好的学者,他们能把鲁迅的思想挖掘很深,化为我用。但是鲁迅研究的很多著作都缺乏一种同等的高度,即是说,你能诠释鲁迅的思想,但是没法用鲁迅的方式表述出来,于是很多著作的书写显得晦涩难懂,读起来令人昏昏欲睡。某种意义上说,很多学者都没有领悟鲁迅对语言的诗意与审美的锤炼,对文体的重视。 唯一能找到的只有思想,思想,思想。从未想过,就算是思想也需要交流,需要鲜活的表达方式,需要别人的理解,才能有新鲜的生命力。我个人认为,正是这种文体意识的忽视和欠缺,导致现在的鲁迅研究停滞不前。年轻人对鲁迅不再感兴趣,不是因为他们读了鲁迅的文字,恰恰是他们没有读过鲁迅的文字,只是读过鲁迅的研究,从那些转述的只言片语,残片断章中拼凑出一个愤激如火,金刚怒目版的鲁迅。

孙郁在《凝视生存隐秘》中对此有很深的体悟:“除了批判理念、智性之光外,鲁迅一生对事物判断的那种诗意的表达,后人一直没能很好地继承下来。现代汉语越来越粗鄙,单意性代替了繁复性,文艺腔置换了诗意。其中的问题是丧失了汉语表达的维度,把语言仅当成工具,而非精神攀援的载体,不仅古意寥寥,连衔接域外艺术的冲动也失去了。”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叫嚣着恢复传统的其实已经丧失了对现代的清醒认知,而完全欧化的翻译腔同样脱离我们的现实语境。孙郁认为,我们的语言中缺少的是一种“个人的意志”,“那意志不仅含有智慧,还有人性的暖意”。那种语言既是当下的,又是超脱的,既是属于时代的,又能具有一种纯粹静观的伟岸。总而言之,是属于一种具有自己独特视角,又对生命有着深刻体悟的语言书写。

去阅读鲁迅吧,撇开这篇文字,撇开研究鲁迅的各种著作,直接去感受和亲近鲁迅的文字,与他对话。你会发现他的美,他灵魂的高扬,他处世的悲悯,他的人间情怀,他针砭时弊的背后,是一个伟大作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隐痛。

思郁

2012-7-5

鲁迅忧思录,孙郁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7月第一版,定价: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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