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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读博尔赫斯是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的那套《博尔赫斯文集》,本来是三卷本,被朋友顺走了两本,手头剩下的只有一本文论自述卷。因为经常地翻阅,里面的书页已经散掉了。我现在有了不同版本的《博尔赫斯全集》,但这看似薄薄的一册,对我而言仍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人与书的相遇,看似偶然,回味起来,总觉得冥冥中似是一种缘分。在我现如今的阅读谱系中,博尔赫斯的位置是唯一的,他是我心目中无限文学的化身,他所传达的文学精神彻底改变了我的文学视野,深化了我的文学境界,当然,某种意义上说,博尔赫斯重铸了我的文学观。当年就是通过这样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通过翻译家王永年先生的译笔,认识了这位对我影响深远的作家。

之所以对王永年的译文留有深刻的印象,还是读那篇描述博尔赫斯失明后的《诗人》,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他心想,我再也看不到充满神话般恐惧的天空,也看不到自己将被岁月催老的脸庞”,让人顿觉惊艳。“神话般恐惧的天空”是一种什么样天空?想想这句话好像很清晰,但是又很模糊,有些超现实主义的味道,超越了平时书写恐怖情绪时的情感体验。这样的句子固然是博尔赫斯的原创,但是当这样的文字经过了多层语境的转换,仍然能保持原文的那种“震惊体验”的风格,自然有译者的一份功劳。

没想到,读王永年的翻译的博尔赫斯,这种阅读的新鲜感才刚刚开始。在《论古典》中“古典作品并不是一部具有某种优点的书籍,而是一部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阅读的书”,“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的译文至今难忘。《<神曲>》中,博尔赫斯说:“我知道我是一个享乐主义者,我读书,却从不因为它是否古老,我是因为它们美得让我击节喟叹。”在《纳撒尼尔·霍桑》中,博尔赫斯说:“一个伟大的作家创造了他的先驱。他创造了先驱,并且用某种方式证明它们的正确。”在《论书籍崇拜》中,“神道编织了灾难,为的是让后代的人不缺嗟叹歌吟的题材”,“马拉美说,世界的存在是为了成就一部书”……多么神奇的想法呀,世界成了一本书,博尔赫斯的博学与简洁的诗学,通过译者的译笔传递出了难描的神韵。

卡尔维诺曾经声称他在阅读博尔赫斯的时候,发现了某种简洁写作的诗学,比冗赘优越,比精炼更精炼。的确,读博尔赫斯的时候,你很难发现他有什么写的很长的文字,基本都是很少的字数和篇幅,但是读下来的时候却往往回味良久,咀嚼再三。他最为擅长把极其丰富的意念浓缩在简短的篇幅里,用一种密不透风、玲珑剔透、不事雕琢和开放自由的句子传达出来。博尔赫斯在遣词造句上花费了很多的功夫,在他的笔下,看似很普通的一个词汇或句子都能承受很大的重量似的。如果译者不能很好地揣摩作者的良苦用心,估计很难把翻译进行到底吧。

说起王永年先生的翻译之路,博尔赫斯只不过是他漫长的文字生涯中的一部分。他精通英文、俄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等多种外语,1959年起任新华社西班牙语译审时,就开始翻译世界文学名著,其中翻译的欧·亨利小说畅销多年。他又从意大利文翻译了《十日谈》,是中国最早的一个。他翻译了博尔赫斯全集的大部分篇章,诗文选集《巴比伦彩票》是公认的最传神、最精准的中译本。2006年,上海译文出版社邀请王永年翻译了凯鲁亚克《在路上》的原始版本。

这里值得多交代几句。他翻译《在路上》时,老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了。老一辈的译者恪守一种老派人士的价值观,他不是很喜欢凯鲁亚克以及“垮掉的一代”这些作家,我估计老先生在翻译的过程中一定聚集了不少的火气,翻译到那些人酗酒、吸毒、做爱场面之时,说不定还掷笔于案,恨恨不平,痛斥“垮掉的一代”世风日下,道德败坏,不良影响如此等等。《在路上》的新译本出来后遭到了很多读者的非议,认为普遍不如文楚安早年的译本,这其中有种难以超越的先入为主的印象,另外也是跟老一辈翻译家的所坚守的精神有些格格不入的缘故吧。

据我的印象,《在路上》的新译本还是很不错的。我仍然觉得他的译笔严谨而精美,很多具体的意象非常难忘,比如第十二章,写到萨尔到了一个小镇特雷西,“落日留下长长的影子,一片血红。……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葡萄色的黄昏,紫色的黄昏。笼罩在柑橘林和狭长的瓜田上;太阳是榨过汁的葡萄紫,夹杂着勃艮第红,田地是爱情和西班牙神秘剧的颜色。”虽然这段景色描写中开始已经用血红和葡萄紫进行了铺垫描述,但是当我读到“太阳是榨过汁的葡萄紫”的时候,仍然被这个奇特的意象眩晕了。葡萄紫已经是紫的不能在紫了,榨过汁之后的葡萄的紫,是一种什么颜色?太阳怎么可能会是那种颜色?近乎于黑色了,但还是明明白白的光亮,透明无比的紫色。我没有见过这种太阳,也想象不出傍晚时候的太阳如此紫的颜色,但是读到这样的句子,还是觉得惊艳,奇崛,难忘。

苏珊·桑塔格在一篇关于文学翻译的演讲中,说文学翻译基本上是一种“不可能的任务”,首先文学本身会提出很多要求;另外,对一本具体的文本而言,它需要更多的读者来欣赏;还有就是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之间困难重重,“这是因为作品中某些固有的东西,超越了作者本人的意图和意识”。王永年翻译博尔赫斯能够成为经典,翻译《在路上》却遭到诟病,这种差异不是因为译者的水平“不可信”,而是因为时代的差异所造成的精神冲突。换句话说,我们需要提及翻译的现代性,在某个时代里都需要更契合这个时代精神的译本。

博尔赫斯在诺顿讲座中也提到了这种翻译的差异性。他认为翻译的作品的好坏从来都不是“从”文字使用的优劣来衡量的,而是应该“由”文字使用的优劣来衡量。因为“我们身上都担负了历史观”。哪怕我阅读的是同一个作者的作品,但由于译者的不同,时代的不同,风格也会大相径庭。也许找到适合我们的译本才是最重要的,出现更多的译本也会有更多的选择。

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副社长赵武平评价王永年的译笔“翻译没有匠气”,“翻译最明显的特点是准确、通俗,不会转文”,最注重的是“信”。所谓“信”,即是说,把文学翻译当成一项伦理任务,通过翻译反映和复制文学本身,突出文学精神,扩大我们的同情,教育我们的心灵,加深我们的文学意识,从而可以训练我们的心智,把翻译作为一项永恒的志业。

这也许才是年轻的译者们需要学习的翻译精神吧。

思郁

2012-7-26

简介:

王永年(1927—2012721日),翻译家,笔名王仲年、雷怡、杨绮,浙江定海人,王永年精通英文、俄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等多种外语,1959年起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新华通讯社西班牙语译审,他翻译新闻稿以精练、准确著名,他以王仲年笔名翻译的系列欧·亨利小说,出版多种版本,他是中国从原文翻译《十日谈》的第一人。1993年,他编选、翻译博尔赫斯的诗文选集《巴比伦彩票》,是公认最传神、最精准的中译本,也因此应邀担任《博尔赫斯全集》(林一安主编)的主要译者,译出博尔赫斯几乎全部的小说和大量博尔赫斯的诗、散文、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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